1689 期 / 第4版:4
那红红的年景
□  高望飞

      家乡只有几十户人家,北面环山,南边傍水。村西大都姓王,村东住着苗氏家族,只是村中夹杂着几户杂姓人家。祖先唯恐这僻小的村落被岁月吞噬,便就命下这样一个颇为大气的村名——万村。

      家乡,在我的记忆深处,除了那暖心润肺的乡情,便是这红情绿意的年景。多少年思思谋谋,总想回家过个年,再体味一番儿时过年的情趣和感受,然自父亲过世后,我就成了故乡的过客,只是那红红的过年景象还烙在记忆深处。

      走进腊月,就如同走进天堂,一股浓烈的年味便扑面而来。一大早,那大红公鸡就扑棱棱地飞在高高的墙头,对着东山的红日引颈鸣叫,给静谧的村寨平添几分生气。大门外的麻池岸边,羊工大叔喂养的那只老黄狗,把嘴巴深深地埋在爪下,蜷曲在那儿一动不动,偶有几个赶集的外村人路过,它才睁开眼皮睃上一眼。因为这方圆几个村虽相隔数里,却熟悉像一个村似的,就连这看家护院的狗对外村人也不感觉陌生。

      早饭后,红艳艳的日头渐渐升高,撒下的阳光是那样的祥和而温馨,如年后的春景一般。放了寒假的毛猴娃娃,成群结队地绕着巷子追逐,追逐即将到来的新年,追逐吃好饭穿新衣的幸福,追逐年画上展现的那种令人羡慕的生活景致。忙活一年难得休闲几日的老男人,叼着旱烟锅围坐在街头,三三两两地在论收成谈年景,时不时又望望村头,等待着在外务工或念书归来的晚辈们。热闹街头,不知是谁放出几个“穿天猴”,冲向天空曲里拐弯转了几下,在红红的太阳下突兀炸响,一股淡淡的火药味迅速弥漫开来,沁人肺腑,喜人心怀,明显感到这年愈来愈近了,年味愈来愈浓了。

      过了小年,家家户户就红火起来。大集三六九,小集天天有,那通往镇上的石径小路,一改往日的冷清与空阔,不时走动着扯回花布的秀灵灵的小媳妇,买回年画、火鞭的俊生生的俊后生,提着酒肉回家的红脸汉子,挟着葱蒜、海带、粉皮的大脚婆姨……人们相互打问着年货的价钱、集市的行情和各家备办的程度,说笑声、打趣声夹杂着鸡鸣狗吠声,村东落了村西起,交织成一幅欢乐的民俗民情画卷。小伙伴们掰着指头成天价数,廿四、廿五、廿六……盼不得一眨眼便是大年三十。

  我家院子东南屋扎有一盘石碾,腊月的碾坊是一年当中最为吃香的地方,挡住窗口,挂上门帘,再生一拢地火,不冻人也不冻年面。一进腊月,各家各户都来排队,争先恐后抢占碾子的使用权,母亲不识字,却谙“先来后到”的老理,不送人情不徇私,谁先约下谁先使,一句凭口无据的承诺,便将碾子的使用顺序规范得次第有序。从早到晚,碾子吱吱嘎嘎转个不停,那石碾的磙动声和簌簌地碾压茶面、年糕面的研磨声,把古朴的年韵演绎得真真切切又生生不息。笑语声中浮荡着过年的韵味和幸福的指望,家家户户洋溢在一元复始的兴奋和喜悦中,扫屋子、糊窗棂、剪窗花、拾柴火、蒸年糕,院子里升腾着袅袅炊烟和蒸年糕的浓浓热气,屋子里发出的案板菜刀噔噔咚咚剁馅的声响,无论你走到谁家,都会有一股香喷喷的年味沁入你的鼻孔,钻进你的肚里,溢满你格溜拐弯的肠道,馋得心里直痒痒。

      临近年跟,家家户户都要大扫除,俗称“扫刮”,腊月天最忙的便是这一天。扫前要将屋里能搬动的物什都捣鼓在院子里,不便搬动的就用破旧的布单严严实实包裹起来。扫时通常要戴顶草帽,或用报纸卷个高帽戴在头上,还要穿一身脏衣服,用口罩或围巾裹住嘴巴,然后敞开门窗,手持一根长竿绑着的扫帚,站在板凳上清扫着屋子的犄角旮旯。房梁、棚板、门脑、窗轩、灶角等有油污尘垢的地儿,还须用铲子小心翼翼地刮擦一番,直扫个清清利利一尘不染。然后再在地面上洒些水,仔仔细细将屋子从里到外清扫出来,于是长年烟熏火烤的黑黢黢的墙壁,立马变得清亮起来。

      最惬意的要数贴年画糊窗花,入门迎面墙上通常贴一幅中堂画,中堂画两侧再挂一副颇为讲究的红楹联,楹联两侧贴几幅养眼的新式年画,《红灯记》《红色娘子军》《红嫂》《红雨》,就连画的名字都赋予了红的内涵。中堂上那幅紫红色的《岳飞枪挑小梁王》传统年画,已迎了好几个新年,母亲依然舍不得取下,直到有人说那是“四旧”,她才惶恐不安地撤换下来。窗花是贴在窗户上的剪纸,虽说稚拙古朴、粗犷浑厚,倒也活灵活现、自然风趣,它不仅是乡土文化的特色艺术,更是农民追求美好生活的象征,它以特有的概括和夸张手法将节日装点得红火富丽、喜气洋洋。若是谁家过年未贴窗花,人们就会猜测这个家庭是否出了事。

      除夕,东山的太阳刚露脸,整个村子就变成一个火红的世界,窗格上是红窗花,屋檐下是红灯笼,门楹两侧是红春联,牛栏、鸡埘、豕圈、狗穴、茅厕、磨坊贴着红,拴马的桩、驴拉的车、人用的农具也贴着红,凡与生活相连的地方都贴满了红。嘴里吃着红枣馍,手里用着红筷子,盘里放着红酸枣,内里穿着红兜兜,上了年岁的人不好意思把红显露在外,就在裤带上、衣襟边隐隐扯挂点红,这红的渲染不再是用来驱邪避凶的寓意,着实成了对美好生活的寄托和向往。

      晚上吃过隔年饭,一家老小都没了往日的困顿。大人们点着红蜡烛,围在火炉旁守岁,歪事孬话谁都甭提,净拣一些有兆头的吉利话儿尽情调侃,时不时有爽朗的笑声冲出窗外,划破寂静如黛的夜空。小伙伴们不愿囿在家里,提前穿起过年的新外套,打着红红的灯笼,挨家挨院窜着,相互炫耀着各自的满足。

  红红的火鞭很长,通常只备一挂,人们早早就焙在火台上,惟恐燃放时发潮嘣得不响。燃放鞭炮是孩子们过年最惬意的事,黎明时分,第一家鞭炮声将我从朦胧中惊醒,一骨碌爬起身奔向晨雾中,挨家挨户去捡未燃尽的瞎捻鞭炮,然后点着当“手花”玩。遇到宽裕的家户,婶娘们还会分发些核桃、柿饼、大枣之类的吃食,偶尔也有人家给个分分毛毛的压岁钱。那年头钱虽值钱,但孩子们并未把钱看得过重。现在过年虽说比过去奢华得多了,但似乎缺少了点什么。

  家乡那红红的年景,总使我一往情深。我想,什么时候能顺着那弯弯的山道,爬上那陡峭的山坡,回到那闹腾腾红火火的家乡,再有滋有味地过个年,该有多么惬意。童年时总希望自己长大,如今长大了,年老了,却又希望自己像个孩子。默默回味着童年,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