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0 期 / 第4版:4
母亲的心
□  杜丽华

     夫家,壶关上庄,太行山巅的一个村落。说是家,祖上的片瓦寸砖未曾留给我与夫。只是老母在,所以家就在了,自然,就免不了隔三差五回去。

     乡村寂静。蝉声虫鸣是最盛大的音符,高高低低系在一朵朵明艳艳的花瓣上,风轻轻拂过,就叮铃铃,唧唧唧一起,抬起人们急匆匆的脚步,往家赶。擦得锃亮的锅台,不冷不热的一碗粥,滴了两三点麻油的萝卜咸菜,倚了门望眼欲穿的老母,都在等着呢……

     那些花,实在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但绝不影响它们盛放的心情,或挺拔或缠绾,都是肆意的幸福呀!倚了墙角,靠着土坯,甚至岩石缝里都冷不防摇曳出一枝来。一个赛一个地明亮着,金黄、浅黄、洁白、淡粉等,重重叠叠,小的似星星如米粒,大的如小花伞又似粗布蓝衫上的钮扣,楚楚动人,都是在别处似曾相识的面孔。

     我们平常回来,也就在他弟弟家的屋檐下,作短暂的停留,吃一顿饭,然后就返城了。我二十多年前嫁到这个村庄,能够叫上名字的没几个人。老母却是一个能言之人,也不管我认识不认识,记得不记得,就唠叨着,谁谁年纪轻轻就走了,全村老少都泪涟涟的,比雨季都长;谁谁家儿子在南方打工,迎娶了一个南方姑娘。老母说得津津有味,有名有姓。我在旁边,嗯嗯应着,情形似老鸡啄米,其实哪里能记住……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看着我们,一脸金灿灿的欢喜。

     老母命里属土,惜土惜命,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却不曾对土地有半点怨言。房前屋后,但凡有闲置的土地,她就点豆种苗。南瓜秧更是深得老母喜爱,一路欢畅,把欢喜心扯得七枝八蔓,满地乱跑。这不,用水泥抹过的井台边、墙角、煤堆上都勃勃着。叶子秃落全无,一条老的藤蔓还是不依不饶与土地紧贴着身子,活脱脱一副深讨世人欢喜的模样。

     虽是正逢秋,中午的气温也极高,老母却硬要挎了篮子去田里摘豆角。劝说,老母执拗不听。路边,田里的豆角秧婆娑着,一萝一箩的。只是接近秋,叶面渐显枯萎,已露出力不从心的样子,半截身子仍奋力攀援着玉米杆。一路奔赴,一路留下碧绿、饱满、颀长的豆角。米粒般的豆花如星星一样散落着。老母不让我进田里和她一起摘豆角,说,叶子硬着呢,刷人。她一闪,走进田里,秋天的田野立刻把她淹没了。

     飒飒的秋风里,天空又高,又远。逡巡的鸟雀在天空里滑翔而过。

     从田里出来,老母沾一身豆叶、顶着一头还在扬花的南瓜粉、玉米樱樱粉。步子散散的,身子摇晃着说,秋,往回走了。

     是啊,秋老了,豆角老了,人也老了。

     回到家,老母又扛起锄头,在旁边的菜畦里刨土豆。每刨一颗土豆秧,就要说一堆的话。看,这棵秧,长得多好,结了三个大腾腾的土豆,喜人哩。她表扬着那棵已接近死亡,但把果实留给人间的土豆秧;又说,那棵就不行,光长秧,图了好看,才结了一个,明年可不能这样长啊。她俯下身子,又一脸笑意安慰道......这情景,蓦然想起余华先生的小说《活着》,主人公福贵对那头相依为命的老牛一遍又一遍的说道……心一酸。人老时,更多的话语是不是都会说给默默陪伴了一生的土地、庄稼、鸟雀、花朵听?

     我们说,不用给我们装这么多,我们也吃不了这么多。无意间的一句话,却带来她很深的歉意,哎,今年腿脚不灵便了,也没进城给你们和凡儿多送些豆角吃,这是今年最后一次吃豆角了,以后的豆角就老了,快耧秧,吃不上了。我不敢再说些什么

     老母弯下较笨重的身子,却一直往袋子里用劲塞着,塞着,嘟囔道,能行的,能行的。她恨不得把村子的整个秋天都让我们带走,也恨不得把她的心也带走。

     人啊,花花草草呀,秧呀,苗呀,莫不就是这样相互搀扶着,讨得彼此欢喜心,一路走向远方的。如老母没有了这瓜藤、这豆秧,真不知她在这一季里该将心安放在哪里。

     夫家村有一庙,偶然进去过一回,里面刻有四座石碑,大抵就是禁赌碑等。字迹有的模糊,有的清晰,算是一个有历史温度的村子。离开村子时,庙前有老人依着庙墙晒太阳,像一群安静的羊,慈善,悲悯。老母微微点着头,目送着我们。

     我们一直走不出视线,在山里绕啊绕的。

     花和花长得一样,村子和村子的气味一样,母亲的心和母亲的心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