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所预言的那样,起初,没人相信我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太阳落山之后,船长会带着光环归来。
我一字不落地把它们写在贴墙的卡片上,搬进备忘录,然后让自己慢慢忘记。他预言,不会有人相信我的醉话——但他定会在十年后这个月份的最后一天回到这里,请我喝酒。同学中,他的名字这些年已没几人记得了,而“蜥蜴”这个绰号常常被不经意间提起,人们描述他玩捉迷藏时如何善于伪装,把自己装扮成一只爬虫的样子,也有人说他本就是一只可怜虫,以海盗船长的名义——说好毕业典礼上表白班花挑战大熊的 ,可毕业相都照完了他还没有过来。除我之外,并没有人知道消失的不仅仅是他,还有他的家庭和小城里住过的房子。
郊外河滩的一片废墟上,我找到了那个他睡觉都要挂在床头衣帽架上的竹编笼子,笼子敞开着,那只大肚子蜥蜴不见了。动物们是否都有追踪主人的本领?这一话题争议不休,毕竟蜥蜴可没长着一副善于嗅探的狗鼻子。但谁又说得准呢,面临绝境时,动物都会激发一种洪荒本能,譬如感到食物匮乏危及生存而迁徙的大象。我相信这是一只忠诚的蜥蜴。几个月后,河岸对面入海口山崖边找到的一副蜥蜴骨架像是佐证——它昂头眺望着天涯,我想它的主人一定是出海了。
他的消失让我在同学们面前炫耀的光辉人设轰然坍塌。我也被安了个撒谎者的头衔,至于“蜥蜴”多年以后会发达归来的预言,自然成了一个笑话。塔罗牌也许会说谎,但我相信酒后的“蜥蜴”和我一样——口吐的是真言,我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的。这些年来,我忽视班花的暗示和大胆表白,就等着他回来为我践诺——那碗歃血为盟的酒里流淌着我们彼此的血液,我想我必须做点什么了。算我欠他的,他是为我出头才和大熊结下的梁子,记得那是高一下半学期,班里转来一个眼睛好看的女孩子被选为了班花。有一次,她放学回家的时候被几个排外的同学围住……要不是那句“有娘生没爹养”话的刺激,我或许还是那个躲在角落里胆战心惊的看客。我并没有后悔站出来。我们相互护着,一起反击、一起挨打,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如果不是“蜥蜴”过来,可能我就不是呆在了校卫生室而早就住进了医院,我以为“蜥蜴”是喜欢班花才挺身而出的,但他却摇头否定。他说,等哪天他把大熊撂趴下就宣布这一消息,光明正大地把班花给我“赢”过来,再为我做护花使者。然而,他的失踪造成了他的食言,他欠我的。
那天下午,他来找我的时候没有任何异常,我们偷偷溜进小酒馆,等调酒师耍把戏的时间玩了一把塔罗牌。他戴着我送他那顶黑色海盗船长的帽子,直视窗外迷蒙的海山,火红的晚云恍然一件刚出炉的海盗披风。看见没,他叼着一张塔罗牌咬着一个个字说,十年后的今天我会带着光环归来,在这里请你喝酒,一切都将归于寂灭。我问寂灭是什么时,他摊开双手做了一个去问上帝的姿态。昏暗的灯光并照不出我们的实际年龄,侍者为我们开了酒,我第一次就爱上了那略带花椒味的烧酒和灼喉的快感,它让我这个不再三好的学生再不腼腆。如同咬在橡木瓶塞上一样,我们各自咬破手指,分别在彼此的杯子里滴入两滴鲜血,轻轻摇晃杯子,一饮而尽——我终于承认喜欢上了一个人,她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她走路时马尾辫一甩一甩,步态轻盈如云,她笑起来的时候有一深一浅两个酒窝,鼓起的粉腮如含着仙气的鯸鲐,弯出月牙的嘴角常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我常等在她必经的路口,能感受到她迎面怀抱的晚风与我相拥。只是,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多看我一眼,我总是低着头看着她放慢的脚步。她有时会跺跺脚,然后娇嗔地“哼”一声快速跑开来,如果,我说是如果,她此时路过,我一定会鼓起勇气抬头看着她美丽的眸子向她表白。然而,当酒醒后,我依然感到有些难以启齿,且对“蜥蜴”的承诺抱以期待,尽管他的离开毫无征兆。
离开小城前往异地求学之前,我在城里唯一一家百年老酒馆门前拍了一张照片作为纪念。当洗出照片时,我发现,背景小酒馆的玻璃窗户上趴着一只蜥蜴。我确认自己不会看走眼,那可不是一只壁虎,还且行且珍惜样地盯着我微驼的背脊。我怅然转身,眼前似乎又现出那个伸出胳膊拦我入门的侍者——酒馆不对未成年人开放,侍者轰小杂鱼一样把我赶出来后,我瞥见小酒馆内隔着玻璃窗的大熊伸出一根中指,我知道那不是大我一岁的意思。
我一步三回头中悻悻离开,心里对侍者发狠道,等我成了这里的老板要你好看。这并非是我异想天开,而是我太过于了解这一小酒馆的历史甚至隐秘:比如,“海D酒馆”解放前挂着一块无字招牌,背面依稀辨刻“海皿酒馆”的字样,至于“皿”上头缺的半个字,已然次要。大熊叫嚣的口哨声中,我渐渐远离曾祖曾为初代老板的这家老态龙钟的小酒馆。七年来,我每年都会在同一地点拍一张相同姿势的照片,只是,底片上再没见到蜥蜴的影子,连一具骨架都没有。不同的是,如今我可以敞开胸怀喝酒了,这是成年人的权利,远去的父亲要是知道我有这样的想法定然为之不齿。
我退掉海域租了三年的房子,拼凑积蓄计划回去投资开一个小酒馆碰壁。我的酒量没探到底或许和遗传有关,正如一个踏风破浪的船长,先是从一个潜在的水手做起一样。藉此试探能否在“海D酒馆”谋个酒保差事的我发现,当年那个把我拒之门外的侍者现今已是这家店的老板,据说脑子早已喝坏,因脾气暴躁让客人越来越少,一度因为价格谈不拢才没把酒馆兑出去。其实,没人出价接盘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大熊放出了狠话——小酒馆对他的胃,谁敢接淹了谁。大熊的霸道在当年校花事件上就曾轰动一时,如今虽因混社会坐了轮椅低调了许多,但余威尚在。
那里头是什么?我指着展示区最上层酒架那个扁肚子茶色酒瓶问。
蜥蜴。侍者微笑着。
What?我有些惊讶道。
是一只蜥蜴,自己跑进去的,醉死了……
我突然有些愤怒。我不知道是为了父亲还是“蜥蜴”那家伙,或者像野生动物保护志愿者那样,单纯为了那只可怜的小动物吧。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我该做点什么了。
那瓶酒怎么卖?我强忍怒火。
非卖品,不过,喜欢尝新鲜的话可以去找老板。
“咚”的一声,我一拳砸在桌子上,侍者脸上延展的微笑立马刹住,不知所措地瞟向早就注意到了这里的老板。
气火倒不小!老板摇着扇子过来,自顾坐在对面,抽了一口烟袋才向侍者递了个眼色,不久,那瓶浸泡着蜥蜴的展酒就放到面前的桌子上。
这酒我要了,开个价吧!我说。
不卖——老板笑笑说,你们这些小年轻仗着老子有几个臭钱就知道挥霍,猎奇,什么都敢吃,这可是一只蜥蜴!
你这样做不很残忍吗?
哦,你是说它吗?老板指着瓶子里的蜥蜴说,它只是喝醉了,睡着了而已……
它还活着?我自然不信能和大熊周旋的酒馆老板是个善男。
当然,要不怎么能成为镇店之宝呢。老板呵笑着。
怎么可能?我怀疑,这老家伙果真如坊间传言的那样喝坏了脑子。
开个价吧,我再次说道。
真想要?老板收敛笑容合上折扇。
现金还是转账?我说。
这可是祖传的镇店之宝,当然随店转了。老板指指门口贴着的转让告示说,否则,免谈……我一时有些愣怔,曾祖当年可不是个善茬,据说还砍过老虎的下体泡酒,难道真是出于先祖的罪恶之手而留存至今。
老狐狸一挥扇子走开了,不忘带走了桌子上的那多半瓶老酒。
随着店老板浑圆的肚子缩回到柜台后面,我的记忆也在回溯。“蜥蜴”一家原本不是小城的原住民,但他们家是什么时候搬到这里的却无人知晓,他们一家人过着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住简易的帐篷,这不是他们家穷,而是生活习惯的使然,或者他们压根就没有在一个地方长久待下去的打算。起初,沿河只住着他们一家人,没几年养蜂人也定居于此,再后来收破烂的、躺平的、野营的也开始到来,于是慢慢变成了一片棚户区。受不了母亲唠叨的父亲干脆把酒坊也搬了过来,从此,我便有更多的理由来此游戏。我记得不止一次和“蜥蜴”躺在帐篷顶数着星星盼着长大,逃离家庭去干自己想干的事,比如喝酒。“蜥蜴”说,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海盗船长,问我的梦想时我说赎回祖上的小酒馆,这样就可以天天喝酒不掏钱。我曾听故去的祖父说过,我第一次沾酒还是在三岁大的时候,被喝得醉醺醺的父亲惯得,是的,你没有听错,是娇生惯养的“惯”,可如今想想,能够醉死的男人“灌”我喝酒的动作会有那么温柔?
作为酿酒师,父亲睡在酒缸里再也没有醒来,而他的接班人还不到应该喝酒的年龄。我知道,他有一个愿望,想把“海D酒馆”弄到手,但他并不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或许是从小遭遇过酒精暴力的缘故,让我行事畏缩,而父亲则认为我的懦弱继承于母系一族,没有水匪的悍性。听祖父无意中说起过,他的父亲曾经是个水匪头子,喝海了才被人砍了头。家里能出一个胆小的男丁或许就真是被吓的吧,因为,母亲的祖上曾经参与了那次猎杀曾祖的行动,而后被自己的梦给活活吓死。
我庆幸自己一天一夜醒来后脑子没有傻掉如今还上了大学。我偷看过班花报考的志愿,还若无其事样与其选了同一所城市的学府。我暗自庆幸在学校贴出的“光荣榜”第一列看到“黎若兮”这个名字,紧随其后也找到了我自己。在“蜥蜴”消失的一年里,我也长大了一岁,我开始敢于正视她的目光,渐渐,我们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郊游,我们一起分享快乐、忧愁,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她依然是班花,可在我心里她早已是那个自愿默默守护的女神。然而,在大二那年,她的父亲突然出现要把她带到泰国去,在得知我只是她同学后,送她去机场的路上,两个男人再没有做过多的交谈。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就如同“蜥蜴”突然消失的那会一样,我难过的想要喝醉。送她到机场,我选择直接转身走开,我不敢看她的背影,不想让她看到我流泪的样子,心里默念着她早点回来。一去三年,我们彼此再不联系。她应该就留在国外,而我就应该回到小城,然后盘下这个父亲念叨过的小酒馆开始醉生梦死。
开个价吧,我亦步亦趋跟在老板身后。
你不惧大熊?老板斜眼瞄过来。
他是我同学,我说,我们都是文明社会里的文明人。我知道大熊好面子,一直在打造文明人形象追求漂亮女人而花着心思。
店老板说了一个“好”字,从柜台下拿出一只袖筒。我没想到他还会来这一手,好在我自然懂得拿捏。年轻还是有点优势的,老姜虽辣却也怕肾虚乏力,手上的功夫自然差了些,大拇指被我压得死死的……没有律师在场也能顺利谈成这笔交易,叫我心情大好,多喝了几杯竟然有了些醉意,踏风踱回到露营帐篷后不久便昏昏睡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