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4 期 / 第4版:4
我家门前有条小丹河
□  杜丽华

      夏雨,总是一场接了一场。望着窗外如注如倒的倾盆大雨,顷刻间就汇成了地面长河,涨了整个院子,蓦然间,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袭倒了我。我想起了故乡的那条河,我家门口的那条河,二十多年未见,可还是先前的模样?

      突然想起的故乡、一片故地竟如夏天的雨一样,突然来了,突然着急了,突然涨了起来,突然就放不下了。于是急匆匆地行走在返乡的路上。一路上,猜想着她现在必是娇好的模样,随之而来的童年记忆也在车窗外纷纷结了网。

      我的故乡郭村位于长子县城十公里处的东南方向,村子的南面有两条河,最南面的河因位于南岭所以称做南岭河,人们习惯称南岭河为新河,另一条河自然称做旧河。我村南界地域和邻村以南岭为界,南岭岸北岸则为我村土地。记忆中,新河是一条很深很急的河流,从黄土两岸中湍急而过,水浊,水势凶猛。大人常告诫我们,那条河会吃人,所以我们小孩子对那条河心存畏惧,并不接近,记忆自然也清浅了许多。每逢盛夏,暴雨过后,身强力壮的男人们会相跟上到南岭河上去看河,顺便打捞一些东西。记得有一次,暴雨过后我跟在大人后面,目睹了那个场景。浑浊的河流奔腾而下,宛如脱缰的野马,又如一条咆哮的游龙狂奔,远远看到黄色的河水中裹了各种杂物奔涌而来,有玉茭杆,有折掉的树木,有鸡鸭有小猪,一切都惶恐着、挣扎着,到眼前时一下子又被卷入下一个浊浪中,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小时候除了对新河的恐惧,记忆所剩无几。

      倒是另一条河流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村子的人们把她称做旧河。这条河相比南岭上那条河清浅许多,河面还是很宽,潺潺地从上游的村落流经我村,然后蜿蜒着流到下一村庄。她离村子较近些,那时生产队分我家四分半自留地在那条河的南面,因临着河,是块下潮地,墒情好,母亲每年在春天总要在那块地除种了玉茭外,还要在空隙里栽点豆角、南瓜的种子,且有意识地还要为那块自留地多拉两车农家肥。夏天全家人吃的南瓜、豆角就全依仗那块自留地了,所以每年总有好几次跟着母亲趟过河去地里摘一篮篮的豆角和瓜类。常记着母亲从玉茭地里走出来,竹篮子摘满了,玉茭缨缨和黑色的灰尘也落满了母亲瘦削的双肩。因为那块地我格外记住了那条河,那条必须要趟过的河。

      春天一来,河两岸矮矮的草丛一日强一日茂盛起来。再看,草丛的上面定会晾晒着花花绿绿、大大小小的衣服以及被里被面,暖暖的阳光一泻千里,河的两岸隔三、五米便有小媳妇大姑娘蹲在河的岸边,在不大不小的光溜的石头上搓洗着衣物,白光光的脚丫子浸在河里,灵活的双手在石头上一放一收,扬起的溪水映着太阳的七彩光芒,悲苦的日子仿佛已被河水冲淡了许多,只剩了对新生活的期盼。半晌过去,所有晒干的、未干的衣物已被妥妥地叠起来放在竹篮子里或洗脸盆里,她们挎着竹篮子,端着脸盆摇摇摆摆归家了。夕阳西下时,耕田的人们牵着牲口、老牛,让它们痛饮一番溪水,老牛有一口没一口衔一把青草,打着响鼻,甩着尾巴,哞哞的叫声响了一路的欢悦。劳累了的男人们,坐在河边,脱下补丁摞补丁的松紧口布鞋,倒掉土,掬起一把河水,清洗一番,然后捂上几锅大叶子烟,猛吸几口,累、乏、苦,愁早已随风随河水走远了。

      记得还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盛夏的午后,太阳毒辣辣地照在头顶,好几个邻居婶婶瞅准村里人都在家里午睡之际,悄悄地叫上母亲带着我们几个女娃前去那条河去洗澡。寂静的村庄,性情温顺的小河,宽宽的水面波光粼粼,两岸庄稼地里的蛙鼓虫鸣尤显清脆响亮。大人先让我们脱掉身上的衣衫,在水里细细揉搓一把,然后就晾晒在高高的芦苇上。大人不让我们高声说话,我们憋着嘴巴,内心的狂喜却达到了巅峰,灿烂的小脸远远赛过地头岸上的小野花。那时突然感觉那种静谧真是太好了,乡间田野、小河的那份寂静,让我们有了不同于平时喧嚣的意境,俯下身子仿佛能听见每一株玉米噌噌向上拔节的声音,每一谷穗嘭嘭奋力生长饱满的声音,能嗅到最富有生命力田野的每一缕清香……暖暖的河水轻轻抚摸着大人和孩子的每一寸肌肤,洗涤着大人们常年累月的辛苦与劳累,冲刷着大人、孩子身上的尘土和污垢。在那条河里,我看见母亲雪白的身子在阳光下闪着亮光,黝黑的头发被高高盘起别在脑后,柔美湿润的脸颊上溢满了慈善的母性,母亲把我搂在怀里细细搓着我的身体,我也用小手抚摸着母亲的眼睛、上扬的嘴唇、柔软的胸脯、圆嘟嘟酱色的乳头。

      那条河承载着全村老少一年的生计。遇干旱年,人们常常从这条河里用牲口拉水或担水泼浇其它干旱的地块,缓解旱情以解燃眉。逢水量丰盛之年,她则不会受到关注,匆匆而来,又匆匆向下游流去。在村里年龄较长的老人们的记忆中,村里人因这条河的存在,即使遇到旱灾之年,也几乎没受到饥馑的困苦。

      那时候我很小也很傻,从不知这条河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不问她有没有和大人一样的忧伤与辛苦,也不慬她的快乐到底有几许,更不去关心她是否和我们女娃一样,有个水灵灵的名字。总觉她的一切存在就是那么合理,她如果有一天消失了我也不会在乎她的离去。这种想法盘根错节在我的脑海里近三十年,直至此时我突然心生一种自责与说不出的愧疚。多么可怕的忽略,多么认为理所当然的存在和失去感,近在家门口,却不曾细细端详过她。

      驱车到家时,父亲已在家等了我,于是很着急地和父亲向村南面的小河走去。夏日的原野郁郁葱葱,牛羊猪粪的味道混着青草味,混着空气中的潮湿味扑了鼻,真正的原始的乡村味道一下子窜出蒿草老高。越向河的方向靠近,“近河情更怯”的情愫越是浓了起来。看见了,看见了,终于看见一条水面不宽的河流从旺盛的芦苇丛中蜿蜒而来,还是先前的方向,还是先前的额骨,还是先前的眉眼,还是先前的静谧,却没有了先前的美丽,没有了先前的宽阔,曾经青春饱满的身子仿佛瘦弱了许多,是老去了吗?我掬起一把溪水,温润一下滚烫的心,轻声问一句:故乡的河,你可曾记得我?

      我失望的心情一下子强烈起来,怎么会这样呢?宽阔的河床那去了?幽静的水面被藏起来了吗?清澈的河水流向了哪里?好一阵子,心情渐渐平复,脱下鞋子,坐在岸上,像小时候那样把双脚浸在瘦去的河水里,让她带着我去翻动那并不遥远的过去。

      父亲告诉我,我家门口这条河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名字——丹河,也称小丹河,因发源于长子县、高平两县交界的丹朱岭的北麓,而冠以丹河名字,她与丹朱岭南麓的沁河支流——丹河,以一山相隔。全长约18千米的小丹河河水自西向东流经长子县张店、崔庄,而后一直蜿蜒北上,又经田良,布村,然后又流经我们村子,便是我眼前的这条河了。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这条河水源充足、水势凶猛,主河道宽5―20米不等。在流经我们村时,因我村地势较低,河床浅,遇上雨水丰盛年景,常常会淹了我们村的大片田地,于是公社的领导干部在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群策群力,决定在秦家庄村与我村交界处,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穿南岭重新开挖了一条新沟渠,引大部分水量的河水从新河而过,也就是小时候在我心目中那条会“吃人”的河,少量的河水依然沿原先河床潺潺而过,所以记忆中的她,才会永远是那么宁静,恍如一位闺中的少女,幽长的河道恰似青春的胴体缓缓地绕着村庄的沃野。在流经我村庄的最东面,此处曾建有一座五龙庙,口口相传,据说,在以前如庄稼地里少了雨,人们会虔诚到此地求雨取雨,祈神灵保佑四方平安,求得风调雨顺。在一定程度上,五龙庙的存在大大慰藉了乡人的心理。抗日战争年代,日本鬼子也曾在这里驻扎,离开时并进行了掠夺与破坏,断垣残壁,不堪入目。在五十年代,各地纷纷搞起“大炼钢铁”运动,因为有着丰富的水利资源,乡亲们也曾在这里修沟渠、筑水坝,大搞生产运动……但最后还是,一声叹息交付于历史的长河中。随着岁月的冲刷,曾汇聚了燃香袅袅的五龙庙,它的一砖一瓦,一檩一椽早已混入泥土,化作尘埃,偶有鸟雀掠过,落下一羽毛,抑或鸣一声,又展翅遁入长空。

      当父亲看到我眉心紧锁,纠结仍写在脸上时,告诉我这条河现在这个样子,也跟乡亲们大肆开挖砂石分不开。随着经济的发展,乡亲们也常常是采了砂石盖了房屋,原先宽宽绰绰的河床被挖得断断续续,忽高忽低,遇到旱情严重之年,甚至形成断流。河水流经所至,砂石所至,乱采乱挖使得河床满目坑洼,根本不能像多年前一样,站在河边就能清淅看到水里游着的鱼,飘动着的水草。轰鸣的机器声打破了小河的安静,来来回回运送砂石的车辆在河床上奔走。她,日渐一日老去,也日渐一日消瘦下去……

      现在恰是盛夏时节,水量还算旺盛,依旧静静地流过我的村庄,只是她的身躯已很萎靡,大量的各种废弃垃圾已被人们运送在这里,填满了她的躯体。她流经我村庄的一半以上的田地,喂养着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全村乡亲,故乡土地的肥美,水源的充沛,居住人口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离不开故乡。古人择水而居不无道理。我的祖先也便是如此,在这片临水的土地上繁衍子孙,勤勤恳恳生活,但却没有几人能真正读懂她的伤悲与快乐,也如现在的我也不能用钝笔写出她的悲与喜。

      在靠天吃饭以农业为主的年代,乡亲们敬畏一切能带给他们平安、幸福、丰收的神灵,他们祭拜天、土地、山、水等神灵,祈求带给平安。在夏天,家家户户会剪出长长的红红绿绿的纸花挂在自家地头岸边,以求庄稼地里的瓜果、谷物长势旺盛,秋日丰,五谷丰登。他们一边对庄稼的丰收饱含着强烈的渴望,一边却又淡漠对大自然的过度索取、肆无忌惮的破坏。他们身处优越的地理、地势,拥有肥沃的田野,似乎远远体会不到水资源对生命和健康的重要。过度的索取与破坏,藐视了大自然的威严与神圣,无视着身边这条对他们的生命和生活有着极其重要意义的河流。

      但令人欣喜的是,为了保护生态平衡,保护水资源,防止水土流失,国家已明令不允许再采挖河砂,不允许在河源附近再投放各种生活垃圾和建筑垃圾。相信在不远的日子里,这条小河的伤痛在逐渐愈合后,依然会美丽如初,绽放出她迷人的光茫和应有的价值。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疲倦地奔流,旧河与新河同时流出我村,在宋家庄村汇合。然后又向北流经邹村、韩坊、交里等村,沿途并接纳在邹村东北从左侧汇入的小支流——固益河,然后在交里北村投入发源于长子发鸠山下的浊漳河的怀抱。浊漳河水出上党,不拒小溪细流,以奔腾之躯投入海河怀抱。

      上党大地有条浊漳河,流经了全市十二个县、市、区,是长治人民的母亲河。在我的家门口有一条汇入浊漳河的河流——小丹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