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 期 / 第4版:4
伯母的守护神(一)
      一个秋天的下午,我在老屋陪母亲闲聊。母亲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家长里短后沉默了。尔后,母亲神情严肃,语调低缓地说,你伯母圆坟后没过几天,你伯父在坟旁搭了个窝棚,住到了坟上。
      伯父为什么要住到坟上?我睁大眼睛,凝神望着母亲,一脸的不解。
      母亲看着我茫然困惑的样子,极其悲凉地说出了一句话,告诉了一个让我扎心的事实。之后,母亲喟然长叹一声,落寞地望向窗外,脸上满是哀戚与无奈。窗外,秋风萧瑟中,飘飘的黄叶正落向院中。
      正是这样一个无情的事实,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灵,使我产生了写这篇小说的冲动。
      这是我本家的一位伯父,和我父亲同龄,只是生月比我父亲大些。在我的记忆中,我的本家伯父是一位慈祥的让人敬重的长辈。由于祖上留下的房产纠纷,我们两个家族之间后来便没有了来往,但我们小辈之间基本上没有什么隔阂,偶尔见面也会聊聊家常。
      我现在就把母亲说的那个扎心的事实告诉你们,并没有多大意义,只有当你了解了我伯父的婚姻生活,才能够知道这个事实在我伯父人生中的份量,也才能够理解我深切的哀痛。
      那就从我伯父的婚姻说起吧。
      我伯父的婚姻在当年曾轰动一时,时至今日还有人常常提起。从长辈们的讲述中我知道我伯父的婚姻是与众不同的。伯父结婚时已是四十多岁,伯母三十五六岁。
      婚礼上,让相邻们啧啧称奇的是我伯母的美丽。他们说方圆十多里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况且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关于我伯母的出众的容颜,我母亲就时常说起,你伯母那可真是个大美人,树大高深的,白净的圆脸庞,一笑两个酒窝,赛过十七八岁的大姑娘。
      这里有必要说一下,我伯母是带着两个孩子嫁过来的。大的是女孩,十一二岁,小的是男孩,八九岁。这不算什么,这样的例子也有许多。关键是我伯母把她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也带了过来。无疑,这是我伯父的婚姻的与众不同,也是至今人们津津乐道的地方。
      我伯父结婚那年,我大概十岁左右。关于我伯父当年结婚时的情形,我脑海中有这么一副画面:婚礼已经结束,道贺的亲戚朋友和瞧热闹的人也已散去。我伯父喜气融融的院子里,余晖斜照,暮色氤氲。再一次做了新娘的我的伯母,端坐在堂屋外面的一块方方正正的青石墩上,目光含羞,面色潮红,像个拘谨的大姑娘一样,不停地绞着双手......
      这幅画面是我在母亲讲述的基础上想象出来的还是残留在我朦胧的记忆中的,我至今说不清。
      我伯父没有因为我伯母带她的母亲和两个孩子而对接纳我伯母有过丝毫的顾虑,这毫不含糊是我伯母非凡的美丽打动了他,吸引着他。我伯父曾经说过,这辈子能娶到这样的媳妇,那真是上天的恩赐啊。也许你会说我伯父是以貌取人的,但从后来他们夫妻俩恩爱有加,琴瑟和谐的婚后生活来看,我伯父的因貌取人没有错。事实证明,我伯母不仅人材好,而且性格好人品也好。
      据媒人说,我伯父第一次见到我伯母的时候,简直惊为天人,傻子一样呆呆地站在我伯母的屋子中央,一动不动足足有一分多钟。之后才在我伯母的热情款待中恢复常态。
      事后,我伯父对媒人说,我当时简直是手足无措,冷汗直冒,话都不会说了。媒人说,亏你还是经见过场面的人。
      说到我伯父与我伯母的第一次见面,张老伯最有发言权。他说,你伯父给我讲过的,他当时激动地不行。不讲给我便无法平复他的激动。在张老伯的深情讲述中,我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副画面: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天气格外地燥热。我的已是少妇的伯母,穿一件水红色的半袖衬衫,提着那种外壳是细竹篾编制的暖壶给坐在桌边的我的伯父倒水。我伯母丰满颤动的胸,水纹样波动的水红色衬衫,白皙晃人的胳膊,使我充满荷尔蒙气息的伯父呼吸急促,喘气不匀,说话语无伦次......
      窗外,院中的那株樱桃树在白亮的阳光中蓬勃着墨绿的叶子和满树的红樱桃。颗颗樱桃红玛瑙般晶莹闪烁,红艳欲滴。
      你也许会说,我伯母带着她的母亲和两个孩子不容易嫁到人,才会嫁给我伯父这个光棍汉。你这样认为,那就错了。
      媒人曾向人们说过,你们不要认为这女人拖着这么多累赘就会随随便便嫁人的,不会的。以前给她介绍过几个,她一个也没有看上。这女人心中有自己的标准。
      同样的,我伯父也有他择偶的标准。我伯父至今没有成家,那是他自视甚高,一般女孩子他看不上的。我伯父并不是你们心目中的猥琐、懒散、落魄的光棍汉形象。相反,我的伯父,高大清瘦,有着农民的狡黠和读书人的儒雅。
      张老伯说,你伯父当年是生产队里的队长,锄搂耙犁、扬场摇耧,样样拿得出手。有许多女孩子托人给你伯父提亲,你伯父一一回绝。
      为什么?我问。
      你伯父看不上她们。
      我理解伯父的年少轻狂,同时也为他错失好多女孩子感到惋惜。
      张老伯当年是生产队里的副队长,我伯父的得力助手。同时他们也是知心朋友。
      多年后,我偶然看到过我伯父一张初中毕业照。泛黄的照片黑白相间,偶有折痕。一个俊秀的少年胸前飘着红领巾。清澈的双眸透过岁月流年向你展露着纯真的微笑。
      记得那年,十七岁的我带着对文学的向往,回到生产队去参加劳动,美其名曰体验生活。我伯父见到了我,对我的行为很是不屑。他极为严厉地说,正是读书的年龄不好好读书,犯什么傻!地里的活儿,什么时候干也来得及,什么时候干也学得会。
      他不给我安排活儿,让我回去读书。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记着伯父的话,依然积存着对伯父无限的感激。
      我伯父有着读书人的格局,虽然他是一个农民。艳阳高照的日子里,我见到过他晾晒在院子里许多的书。街道边巷子口,常见他给人家大谈三国谈水浒谈红楼,或者和人家对弈。据说他是象棋高手,曾参加过县里的象棋比赛,好像还拿过名次。寂寞孤独时,常常可以听到我伯父伤感的竹笛声。那个年代,我伯父是妥妥的文艺青年。
       在老屋的那条巷子里,你经常会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身披上衣,踽踽独步,一条黄狗忽前忽后随行。那就是我中年的伯父。
       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那寂寥破旧的巷子里,我伯父孤独的身影和那条可爱的黄狗。它像一副简洁明了的速写画始终印刻在我的脑海中。
      我伯父三十岁那年还没找上媳妇。我祖母急了,四处托人介绍对象。一个月后,媒人介绍过来一位姑娘。这姑娘中等个头,微胖,面色黝黑,看着还顺眼。我伯父看了一眼这姑娘,什么也没说,披上外衣便走开了。
      事后,媒人对我祖母说,你儿子瞧不上人家,嫌黑。
      我祖母气得大骂,穷命富胎,看你要找什么?天仙女好看,你找得上吗?
       那时,我伯父的弟弟也到了娶妻成家的年龄,这姑娘就嫁给了我伯父的弟弟。婚后他们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生活得和谐而充实。如今,他们夫妻俩相携走进了耄耋之年。
      我单身的伯父看到他弟弟一家五口美满的生活,不知作何感想。
      多年后,张老伯向我透露了这么一个细节,你可以从中窥探到我伯父当时的心境。
      张老伯说,自打你伯父的弟弟结婚后,你伯父每次捅罢火,都是把火柱尖儿朝上放在那里。你祖母捅火时总是抓住火柱尖儿。你祖母感到奇怪,就责问你伯父。你伯父没有好气地说,咱们家的事都是反着来的,这有什么奇怪。你祖母顿时明白了你伯父的意思:老大没娶上媳妇,老二却娶上了媳妇,没按顺序来。你祖母立刻火冒三丈,怨谁?怨我吗?是先说给你的,你瞧不上,才说给老二的。是你的错还是我的错?你伯父没再言语,披上衣服向外走去。
      那段日子里,晚饭后的寂静中,常常可以听到我伯父忧伤的竹笛声。那悲戚的曲调像雨天的凉风飘荡在夜的上空,使你感到无比悲凉。
       祖母说,我知道他心里难受,我也没法子,他太过执拗。
      几年后,伯父的弟弟有了孩子,这给伯父带来了莫大的快乐。伯父待侄子如同亲生儿子一样。带他到街上买喜欢的吃食、带他到地里逮蚂蚱、扎蚂蚱笼子,带他打麻雀,给他捉知了......
      那些日子里,我伯父也变成了一个大孩子。
      渐渐地,我伯父抖落了悲伤的情绪,回复到了先前的状态。
      多年以后,说起伯父时,还有人记得他喜欢孩子的这一特点。
      后来便发生了那件事、那件使我至今都难于提起的事。
      人们都在传言,说我的伯父和生产队里的一位有夫之妇好上了。很是遗憾,这种说法居然是真的。这位妇人叫萍,是生产队里的一位美人,她的丈夫在市里的一家国营工厂上班,一年四季在家的日子少于在外面的日子,这就给他们的私情创造了有利的条件。
      人们言之凿凿,说队长(我伯父)在安排农活儿时,总是把最轻松的活儿安排给萍。年底分粮分菜时,他们都看到队长亲自赶着马车把粮食和蔬菜送到萍的家里。
      另外,据那些爱听壁脚的青皮后生们说,暮色昏黄时分,他们看到队长在周围没人的时候,踅进了萍的家里。直到晨曦微露之时,才从萍的家里出来,他把披在身上的外衣往上拽拽,径直向家里走去。其中一个有文化的青皮后生调侃地说,你看队长的上衣在晨风中轻轻飘动,是不是在传达主人欢快的心情。
      总之,我伯父与萍的事情不是空穴来风。
      就此事我向张老伯求证过,张老伯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临了,哈哈一笑说道,人啊,人活一辈子,谁能不干一两件糊涂的事呢。
      看来,张老伯对我伯父的风流之事不予谴责。
      据说,我伯父与萍的私情持续了三年多,断了。怎么断的?为什么断了?我不知道。我想我也不应该知道。这是我们家族的隐私,作为晚辈,这样子去说已是冒犯,再往深里探究,那就是不敬了。
       关于我伯父的风流之事就此打住。后来我的伯父便碰到了我的伯母。我想这是他们的缘分到了,当缘分不到的时候,任你怎么着急都无济于事。世上的事啊,都有个缘分,不由你不信。
      当他们在媒人的引领下见过面后,媒人说,她可是带着两个孩子还有老母亲,你可要慎重考虑。
      前面已经说过,我伯父没有丝毫犹豫,立马答应了。从他们见面到结婚,也就一个来月。用时下流行话来说,那叫闪婚。
      婚礼上最高兴的是我的祖母。
      据说,我祖母当着众人的面,把我伯母叫到她的面前,郑重其事地对我伯母说,我这就把儿子交给你,以后我就不给他操心啦。有细心的人观察到,听了我祖母的话,我伯母脸上洋溢着幸福与满足的微笑。
      人们说,我祖母一连喝了五杯酒,向亲戚乡邻们表示了感谢,便盘腿坐在炕上,手夹纸烟抽了起来。烟雾弥漫中,人们听到了我祖母的自言自语:我也该歇心了......
      在这里,我随便说一下我的这位祖母。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你们想象中的农村妇女。这位祖母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初形象,便是盘腿坐在炕上,手夹纸烟,旁若无人侃侃而谈。儿时的我是不能接受这样的祖母的。长大后我知道了,我的这位祖母凌厉泼辣,嘴一份手一份,是家里的主心骨也是主事人。我的祖父过世早,这个家完全是由我的祖母支撑着。
       我伯父能够结婚成家,当然最高兴最歇心的人,就是我的祖母了。
      第二天伯父已经起得很迟了,但他发现我祖母还没起来。这不正常。往日,我祖母总是早早起床的。伯父走到我祖母房间一看,她还在睡眠中。伯父叫了一声妈,祖母没有反应。伯父走上前去,他看到我祖母双眼紧闭,面容平静,神态安详,一动不动。伯父悚然一惊,把手伸到祖母的鼻子下面,没有鼻息。伯父冒出了一头冷汗,他的心沉沉地坠落下来......
      我祖母死了,她在睡梦中死去了。
      她真的歇心了。
      他们埋葬了我祖母。
      他们接回了我伯母的母亲和她的一双儿女。
      他们开始了正常人的生活。
      那时候,糊口是大事。原来是两张嘴,现在成了五张嘴。如果你是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便可以想象出我伯父家里的状况。每逢吃饭时,我伯父总是找理由最后一个吃。到了最后,剩多少他便吃多少。就那一口锅,我伯母总是尽量把饭做满,但我伯父还是常常饿肚子。
      我伯母倚门垂手,面露戚色。她说,是我拖累了你,让你受苦了。她的眼神中满含愧疚与歉意。
      我伯父久久地凝望着我伯母,那是他眼中的仙女啊,他咋会怨艾呢。我伯父牵住了我伯母的手,把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
    我伯母流泪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扑簌簌滚落下来......
    多年后,我的堂弟(就是我伯母当年带过来的那个小男孩),每每和我说起这一切时,总是热泪盈眶,喉头哽咽。他说,我和姐姐那时还小,都不懂事啊。
    还好,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年,土地下放了。我伯父他们两口子承包了五亩菜地,专心一意地种起了菜。
    那片菜地紧靠水渠,取水极为方便(那时还没有机井),夏季来临时,平展展绿油油一大片。放眼望去,坦荡广阔,美丽异常。春末,我伯父在水渠中取水浇地,我伯母在地里培畦移苗;秋季,我伯母在地里摘菜,我伯父用独轮车把蔬菜运到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