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4 期 / 第4版:4
故乡曾经的刹那惊鸿(下)

□  杜丽华

古庙

      太行山脉和太岳山脉之间,有着无数座山头,有着无数个乡村,有着肥沃抑或贫瘠的田地,也有着无数座庙。随意在乡村间行走,不经意间就会看见一座或简单或考究,或大或小的古庙。人们在村子中心建,村口建,村外也建。

      一方神灵一方台,千百年来,淳朴的乡亲生活在一片与天空、与神灵连接在一起的土地上。有着神灵冥冥之中的保护,村安,民安,心安。

      记忆中,我的村子建有大大小小的四五座古庙。父亲却说,十座怕也不止,只是拆的拆,败的败,毁的毁,也只剩下当今的三两座了。村子里最古老的莫过于古庙,连村里最年长的老人都记不清它们的年龄。有的在我出生前就化作了尘埃,湮灭在历史中,有的也是在我童年记忆里,记着记着,也就远去了。

      村子上的人们都对各座庙堂怀有敬畏之心。因孩子童言无忌,不谙世事,所以去这些庙里磕头参拜时,大人一般都不带孩子进庙里边,让在庙外等着,因此也就少了近距离接触的机会。站在庙外,远远望着,看见大人瑟缩着身子,把供品恭恭敬敬摆放到供桌上,然后匍匐在地,然后那一通长拜……

      光阴渐深,古庙竟成了乡亲邻里的标志。因村子很大,遇见时,有的熟识,有的陌生,难免会问,哪里住呀?回答道,关帝庙。啊哦,恍然大悟一番,立马感觉亲近了许多,原来都是在一个庙上烧香磕头的人。

      村东口,有一座三官庙。三官庙泛着陈旧,墙皮一批一片秃落,夕阳抚摸着它屋檐的角,最后几缕喘息也被岁月抽走,当年美丽容貌已无处可寻,一些残砖碎瓦,陪着风雨寂寞。然后再向西走约数百米,就有一座观音堂殿,人们习惯叫它小庙。称它小庙,源于它稍稍偏东北方向有一座奶奶庙,是一座大庙。村子里老人们至今讲起那座土崖上的奶奶庙时,惋惜之情和秋天的风一样多。

      土崖面积约有上千平米,高约二三十米,奶奶庙便建在上面。奶奶庙坐北朝南,建有大殿、配殿、东西厢房。据说这座奶奶庙和壶关县树掌镇的“二仙庙”有着很深的渊源,当年壶关的二仙奶奶在各个山头云游,路过我们村时,看到民风民俗朴实,百姓敦厚善良,就喜欢上了这里,并给村上百姓带来了福祉,年年风调雨顺。为感激二仙奶奶神灵眷顾怜爱,人们筹集钱粮,捐建了这座奶奶庙。村里无人能说出这座奶奶庙到底建在那个时期,只是说祖上的祖上就有了。

      奶奶庙建庙历史久远,就连庙上的几棵柏树神秘色彩也非常浓厚。相传很久以前,有人动了坏心思,带了斧头木锯乘着夜色,想砍杀这柏树,结果刚把锯子放在树身上,准备杀树,就感觉锯子根本无法来回拉动,他们伸手一摸,锯齿却被上下钢钉卡住,动弹不得,他们被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滚下土崖来。第二天有人到土崖上看时,只见树身一圈全是血迹。从此再无人敢小觑这株柏树。敬庙,敬松柏。这棵柏树树围硕大,六七个青壮年小伙子伸开双臂也不能抱拢。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知识青年下乡,来自山西农业大学的一位老师在土崖上测算过那棵柏树的年轮,说这棵柏树至少有一千六百年。一千六百年:仿佛感觉古老、沧桑、浩瀚的风在村子里呼啸着。

      那棵柏树树身有一米多深的树洞,靠人们的献食度日、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常常在树洞里过夜、躲避风雨。树荫巨大如盖,四季常青,蓊蓊郁郁。虬干盘绕,远远望去,有的竟生长成十二生肖的模样,活灵活现。风起时,松涛阵阵,清凉无比,神奇无比。松林间也栖居着很多鸟儿,忽而飞来,忽地飞去,畅快得很。如今,奶奶庙也无处可寻,偌大的土崖被乡邻一点一点剥蚀,辟作村民盖房居住用地。只是每年的农历三月廿八,人们仍然会想起在那个久远的年代里,那座奶奶庙、那株松柏带给人们心理上的种种慰藉。

      沿着小庙往西再走几百米左右,便是关帝庙。受到礼制的约束和对先人的尊重,对关帝庙及其戏台的修建可是倾全村财力和心力而修建的。关帝庙建有雄伟的二层阁楼,阁楼下有进村的人和车马必经的门洞,阁楼上供有神像,东西山墙上绘有大面积的精彩壁画,栩栩如生。关帝庙在祖父辈、父辈人眼里是我们村最气派最体面的建筑。门洞下,车马辚辚,人群挤挤,闹市一般。

      古时,建庙必建戏台,庙里有神灵,所以一定要盖个戏台唱戏给神灵听。古老的戏台,包含着民间的世俗、人文、智慧。关帝庙和小庙因都建有戏台,相距不过几百米。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就曾经唱过戏,并且是对台戏。父辈们至今回忆起当年情景,都是一往情深。想当年,想当年,当时好不热闹,好不壮观。一番感慨,由不得因那年那月一场荡气回肠的对台戏,油然而生。

      演戏的时候,村上邀请了两个戏班,相互打对台。在小庙和关帝庙的戏台上,各有一个戏班演出,一争高低。对台戏毕竟少见,无疑勾起了人们的兴致和激情,十里八乡,人们便拥挤着前来,赶着马车来,走着路来,如簇如涌,人山人海。两个戏台同时开锣,同时粉墨登场。台下人头攒动,场面壮观。当年我的祖父就曾经站在小庙的戏台上登台演戏打对台。祖父苦力出生,他脸型消瘦,男扮女装,咿咿呀呀的婉转嗓音一时迷倒了台下无数人。小庙台子的戏演得好,人们就涌过去。关帝庙台子演得出色,人们又呼啦一下涌向了那边。涌来涌去,村子都跟着兴奋。叫好声此起彼伏,在整条大街的上空飘荡着、回旋着。

      月亮升起来,盈盈如水。台上,铿锵的唱腔,丰富的板式和开阔的音域回环,一副水秀,万般风情,把人间的悲欢离合,表演得酣畅淋漓。台下唏嘘不已。

      原来,沧桑岁月中,一场人间大戏就是乡亲们的盛欢。苦乐年华里,它一肩扛了。

大戏

      随着岁月的兜兜转转,村子里一年一度的唱戏酬神庙会后来逐渐变成了全民性的节日,天上的神庙,逐渐演变成人间剧场。

      一座座古庙倒下又被湮灭,一座新戏台兴起。十字街的关帝庙大殿里的泥胎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被拆毁肥田,石头砖瓦、木檩椽子后来用于盖现在的戏台。戏台建在新建的大队院里,坐西朝东,紫气东升,红旗迎风招展。历经半个世纪风霜雨雪,戏台于二零一七年得到加固修复,一定程度上安慰了乡村百姓。

      守着一方戏台,心不空,也不慌。

      其实,无论古戏台还是新戏台,它们都是村民离不开忘不掉的一座精神家园。长子县某村《重修戏楼并东西看楼碑》,碑记有云:人情不能有苦而无乐,田家终岁作苦勤劳,若无一次破颜为笑,亦太减却社会之兴味……是的,从地里刨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人情如全部盛满苦涩、辛苦、贫苦、苦恼、苦水,生活怎么还有信心继续下去。好在,家门口的三天大戏如一股甘泉,慢慢稀释生活的这种困顿,砸吧砸吧嘴巴,破颜一笑:日子原也是可以甜的,鼓起勇气也是可以直奔前方的。

      高高的院墙围着,木质大门平素里被一把铁锁冰冷锁住。大队院里肃穆寂寥,毫无生气。也只有唱戏,那大院里才有了直冲青天的喧嚣和热闹。

      小时候我心思太小,装不下有关戏台太多的故事,只记得每年三月廿八有集,有大戏。那几天,村里村外沸腾一般,村上的人们可以像过春节一样享受欢娱,像过春节一样隆重邀请出嫁的闺女、女婿、亲家、亲戚、朋友回来看戏赶集。通往村口的各条小路上,笑声重重叠叠,人群游荡。

      母亲家的亲戚少,兄长都在遥远的外地安家。所以那几天我特羡慕邻居家婶婶,她姐妹们多,孩子们也多。他们一上街就是成群结队的那种,去戏台看戏也是很热闹,感觉很是排场。我家没有几个亲戚,但我和弟弟的心却是雀跃的。赶集时,母亲会给我们零用钱,甚至比过年给我们的压岁钱都多。因此,我赶集的兴趣大于看戏。

      集的前一天晚上就有了戏,三天共七本戏,半下午、晚上都演。头天晚上,外村的、本村的,人山人海,看戏的人流如潮水一般蜂拥着,走进大队院里的戏台。大队院大门口,明晃晃的汽灯照射着,人们对着张贴的粉底黑字的戏报,十足的兴奋。终于可以褪下劳作与辛苦坐在台下,稳当当、心无旁骛地看一场戏了。

      夜幕降临,铿锵的鼓点、如泣如诉的清丽凄婉音乐、优美的唱腔把乡村的夜色点燃。月亮是寂静的,风是寂静的,山是寂静的,街巷是寂静的,它们把夜的曼妙全部赠与灯火辉煌的戏台。台上的名伶旦角和台下的乡亲沉醉在同一场大戏里。看戏、享受戏、陶醉戏、痴迷戏,久久的也拔不出心来。乡亲饱满高涨的情怀真的是其它形式无法替代,一出戏不知已看过了多少遍,可每次看戏依然看得那么饶有兴趣,不看完绝不半道离场。

      初春的风,扑扑扑的。雪亮的汽灯、层层悬着的帷幕、戏中人大红大绿的衣袖、凝神上望的眼神瞬间打开夜的卷轴。转厚板、转流水、转高腔连同月色一起升起来。

      八九岁的我实在看不懂戏,外婆是我们家唯一的亲戚,必须要陪着到戏台下看戏。唱的是“驱马来到大山前”,怎么就偏偏没有马?明明唱的是“站在绣楼往下看”,绣楼又在哪里?纵是上面唱的人卖力,下面的人巴掌拍得生疼,我还是昏昏沉沉睡去,梦里梦外还是集上那红椒、翠芫荽苗、小肉丸子上下翻滚的一碗肉丸汤。

      后来长大些才略微懂得,以车代马,以桨代船,以轮代车,以杆代轿,可以“六七步四海九州,三五人千军万马”。一员武将,加上四个士卒的龙套,在舞台上转了一圈,就从京城到了烽火连天的边疆。这些戏台上的虚拟表演,乡亲们却能看得懂,并为之投入了热情。只因,民间是戏曲的第一片土壤,生生不息,土生土长,已繁衍了好几个世纪。

      戏曲连着家国情怀。记得有一场戏,紫红帷幕徐徐拉开,白发苍苍的佘太君拄着龙头拐,颤巍巍,仿佛要跌倒一般,她声泪俱下,唱道,“父子们忠心赤胆为国效命,金沙滩拼死战鬼泣神惊。众儿郎壮志未酬疆场饮恨,洒碧血染黄沙、浩气长存”“大郎儿为宋王引贼杀几,二郎儿替八王乱箭穿胸,三郎儿……”台上高潮迭起,唱的人唱得肝肠欲断;台下唏嘘一片,看的人默默垂泪。忠贞报国不惜生命的情感,如一座灯塔射到看戏人心里。

      坐在台下的我,抽抽嗒嗒、泣不成声,那么多武艺高强的杨家儿郎怎么都战死了呢?后来的边关战事怎么样了呢?外婆搂紧我,浑浊的老泪一滴一滴落到我额前,泅湿一片。长大后才知道,外婆经历过兵荒马乱的年代,有过失去亲人的痛苦。戏走进了她的心里,也成了一座灯塔。也才懂得为什么在我三舅刚满十八岁的时候,从未读过书但很大义明理的外婆就骑着小毛驴到县城,把三舅送到了县武装部带兵人的手里,成了一名保家卫国的军人。

      看戏的人一茬茬去了,我的外婆也去了,但台下看戏的人依旧那么多,依旧人头攒动,依旧那么沸腾,依旧有那么多张凝神上望的脸。有一次,煞戏后,在戏台偶遇和外婆同村来闺女家看戏的老人,她还没从戏的角色中走出来,颤颤巍巍住着拐杖,挪动着小脚,努着干瘪的嘴巴对我说,这戏唱得真好,你外婆就和戏中的那个人一样,是个好人,人活着,就得行善,善有善报。原来,戏里戏外都是人性的真善美。

      现在,老人会蹒跚着步子来到十字街,倚了墙晒太阳。太阳温暖得像盛开的棉花,一朵朵落下,铺在街上。他们的心是安宁的,像一群安静的羊。街巷老了、神庙老了、戏台老了、人也老了,村子曾经数不清的乡村惊鸿一点点没落于社会的变革中、湮灭在回不去的路上。村子里能够留下的越来越少,包括土地、房屋、老人、牛群、羊群等。一些舍不得离开土地的老人,挪着踉跄的步子,用日渐枯槁的影子回放着村子的旧光阴。年轻的时候种田,老了,种不动了,便寸步不离日夜守护。守着老屋,守着田野,也守着村子。

      我的目光和故乡的花草树木别过,和火苗串得老高的青砖炉子、热气腾腾的小米粥、滴了三两滴麻油的咸菜也一一别过,刚一转身,一婉转唱腔从戏台的方向传来,“人人都是娘生养,女儿是瓜娘是秧……”我的双脚就再也不能挪开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