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那一届小学毕业班，是碾子岭村有史以来人数最多的一班，班里男生有十五名，女生有十三名。二十八个人当中，少得可怜到连一个大学生都没出，大多数人都过得平平淡淡。最大的亮点，一个是老先当过村主任，没干几年就下台了。一个是人称“鬼头刀”的沛德，现在是物业公司的大老板，全班二十八个人中，数人家风光。说起同学聚会这事，算是一个临时起意。腊月天，村里一户人家给孙子做满月，当时，坐在一个桌子的大多数是小学至初中同学。聊起同学的事，彭志刚说：“前几天，我见大张村的同学们来，提议瞅个机会，咱们中十班能否一起聚聚。大家有意的话，看选谁当个头，来组织吧。”
这时，一桌子人喝酒正在兴头上，胡小晚说：“咱不说初中同学，咱班十五个男生，已有仨不在了。就咱这几个人，点数的时候，不是少了张，就是少了李。咱都快六十的人了，在一块儿聚聚，吃吃饭，也不花多少钱，好不好？”
老先接话说：“小晚说得对，我支持！”当即，不管是同学也罢，不是也罢，一桌子人举起酒杯子互敬互碰，碰在一起，齐声呼道：“该聚就聚。”一伙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当时的气氛十分活跃。连旁边酒桌上的人也过来碰酒，凑乐助兴。
胡小晚说：“组织这事我干不了，大家看谁来？”
见没人应承，老先说“聚餐这事，还是志刚来组织吧。”
志刚也没拒绝，张开嘴巴笑了笑，没说话，点了下头，算是答应了。
胡小晚又说：“通知女生不？”
老先说：“女生东一个，西一个，不好通知，光咱男生吧。”
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过了大年初一，彭志刚就开始打电话，左张罗，右张罗，邀约同学相聚。最后，彭志刚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手机拨通“鬼头刀”沛德的电话，说了聚餐的事。
沛德在那头满口答应，说这等好事，我还能不去。电话里听他“口口”咳了两声，又吐了口痰，沛德又补充道，吃饭的事别操心，酒钱，饭费，我包了。到时，我肯定从石家庄赶回去。
待到选聚餐地点时，胡小晚和老先意见有了分歧。胡小晚说：“就去镇上的印象小镇吧，既经济又实惠。”老先则说：“看败兴不，再穷也不缺那几个钱，要吃、咱就去个好地方。去城里的‘梨园春’，既叫你吃好，还要叫你乐好，两全齐美。”
“就是，放好地方不去，专拣不上档次的。”有人应和道。“好好好，你是领导，都听你的。”
这日，一班人来在“梨园春”，进了包间，工夫不大，宴席就备停当，见沛德没来，都在等他。等得有点久了，彭志刚拿手机打通沛德的电话。电话那头的沛德说，高速路口堵了车，绕了条小路正往回赶，大概半个小时就到。趁他没来，都说，迟到要认罚，饭钱让沛德买单。
电话开了免提。一挂断电话，胡小晚说：“人们叫他‘鬼头刀’，真没叫差。我昨天还在路上和他碰了个 边过，见我过来就摇起了车玻璃，装着不认识。”
有同学说“沛德人家是大老板，哪能看得起咱们这几个穷弟兄。”
等了好久，沛德终于来了。一进包间，就说：“对不起，我来迟了，让各位久等了。”
落座后，不是划拳打圈，就是石头剪刀布。举杯敬酒，每个人都恭恭敬敬地端起酒杯。一班人说说笑笑，吃得开心，喝得尽兴。吃过喝过，都手拿话筒，又是唱，又是跳的，老声老调唱了一回，喧闹了个不亦乐乎。
散席时，都等沛德这个大老板包圆，没想到，他起身到了收银台溜了一圈，回来说，没付成，手机也没电了。
胡小晚一听沛德那话，心里就知这个鳖扎不出血来，按捺不住火性顿起，只见他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手一挪椅子，理了发的小平头的脸上，眼里灼灼如火，个子不大，两条腿却挺有力，迈着步子，像皮球般弹出包间门去。彭志刚一看胡小晚那举动，觉得不妙，忙紧追其后。没想到，胡小晚去吧台结账去了。
这一餐，一班人大开口福，大饱眼福，都说，明年还来这儿聚
胡小晚结账后，大家都说，你又没钱，哪能让你一个人付。志刚要还他饭费，他死活不受。
总之，聚餐的事，还是在一片欢快之中返归。
聚餐的事不胫而走。一天，小鱼和彭志刚在路上碰面。小鱼说：“同学聚会，怎么连声气也不吭，怕我们女生沾了你们的光！”不说还罢，彭志刚听了怪难为情，忙笑着歉意地答道：“哪里哪里，我哪能个人擅自做主，这不是我的意思。不信，你问问胡小晚他们。”
说来也巧，这时树平也骑着电车过来了。她刹住车，停下，问：“恁在说甚嘞。”小鱼说：“说他们聚会不叫咱都吧。”树平说：“就是咯，彭志刚，你真敢做，你们聚会，怎不叫我们女生，难道说我们花不起钱？”
彭志刚说：“你们女生住的分散，不好集中。”
树平埋怨道：“我只说你为甚不通知一声。你也不是有钱人，不能穷人瞧不起穷人。”
挨了小鱼的批评，又挨树平的，一块儿长大的，都知根知底，彭志刚也不介意，哈哈笑道：“既然大家都愿往一块儿聚，那好，那就明年，明年也不误。我绝对忘不了。到时候，我和你们说一声。”在问过彭志刚之后，也没多少抱怨，说，明年再聚时，别忘了，通知我们一声。
时间如影子般一闪，日历又翻到新的一年。
还是彭志刚打电话通知。他说。今年不光是小学的，连初中同学也聚。接到电话的人欣然说好。彭志刚再给沛德打电话，请这位大神时，他手握手机，就又犹豫了，一想起他那小气劲儿，就不想给他打。
老先看他那一副不慷慨劲儿，说：“我给‘鬼头刀’打，看他说甚。”电话打通了，沛德说：“好好好，到时候，我误了甚，也不能误了这事儿。”挂断电话，老先得意地说：“看看，他沛德敢说不来，我不把他祖宗操翻才怪。”稍顷，沛德又打来电话，说他来呼和浩特已经三天了，怕是回不去。
老先说：“请人吃饭，比请神仙还难，他说去年去了石家庄，这又在呼和浩特，给明年提前订下去夏威夷吧。这算什么人！”小鱼说：“昨天，沛德他妈说，他还回家来呢。怎么说前几天就走了呢？”胡小晚说：“他来了不多，不来不少。谁来不来，随便。”
那天，叫的来了，请的到了。一个个同学见面，的确，几十年风雨沧桑，有的人依旧眉目清秀，有的人，皱纹多多，苍发顿增，日久未曾见过面的，见了，一时竟忘得无法喊出其名字。打问一番，互通姓名，多年不见，今日见了，个个欢快。握手，拥抱，笑谈，打趣，无法形容此时心情愉悦。
进了包间，老先一下子惊呆了，没想到，沛德这位大神已先期到达，早在这儿等候。来人一个个依次坐下，饮茶，嗑瓜子，吃糖。老先问沛德：“你什么时候从呼市来的？”他说：“十一点前。”两人闲谈了一会儿。胡小晚和其他人并不搭理他，把他晾在那儿。
不久，宴食上齐了，吃的吃，喝的喝，碰杯的碰杯。不喝酒的拿饮料相碰，开怀畅饮。每逢轮到该和沛德碰酒时，都故意给他难堪，说，碰啥呢，各喝各的，多好！他只好无趣地自斟自饮。
作为同学会组织者，彭志刚表态说:“几十年了，咱们难得相聚一回，今日来了，大家一定要吃好喝好。”同学们一个个沉浸在欢快的欢聚之中。只见沛德醉醺醺地摇晃着，口中言语混乱，胡喊着，这什么饭店，菜没菜味，饭没饭味，以后谁还会来！他大吵大闹的，那副败相难看极了。老先瞧着他那败兴劲儿，厌恶地说：“沛德醉了，志刚你没喝酒开车把他送回去。”
过了两天，高中同学又聚。彭志刚和小鱼说：“后天，‘云桂大酒家’再聚一回？”
小鱼心里打了个咯噔，心里老大不爽，迟疑了一下说：“我不去了。”
树平说：“去吧，咱都去。聚一回不容易，红红火火多好。”
小鱼在心里挨个数了数高中同学那些人，个个都是大款，不是当官的，就是大老板，一个赛一个。自觉低人一等，所以决定选择放弃这次聚会。
那天，树平坐上彭志刚的车，去了“云桂大酒家”。
酒店很气派。进了包间，树平一眼就看见了沛德，头上油光锃亮，西装领带，一副富态老爷模样。那桌上已坐满了一圈人，都是些有职有钱的人物。沛德和那些有职位的人，说得、笑得拍得格外有劲儿。
彭志刚几次想和沛德说上几句话，都被拒绝。这些，都被树平录像机般的眼睛收录在眼屏里了。
彭志刚心里不由得恼火起来，和树平低语，“看沛德那高兴劲儿。”
酒过数巡之后，那边桌子上的几个同学端着酒杯来碰杯、祝贺。沛德也在其中，一身酒气，两腿晃着，打趔趄，斜着眼，环视一圈，又结舌又秃舌，言语不清说：“你，你们都，都是谁？我，我可记，记不起来啦。”目光里那种鄙视，树平的心当即就凉了半截。
彭志刚气得心都炸了，怒道：“还聚个毬。什么眼看人低，我忘完了。”
树平说：“志刚，你喝醉了。”
志刚说：“是酒醉了，我没醉。”
事后，据知情人说，那天，沛德喝酒不多，别被他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