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 期 / 第4版:4
海D酒馆
□  田叙

      帐篷被象鼻子掀翻的时候我正在做一个美梦的高潮,梦境瞬间就转换了场景,我来不及骂娘突然就出现在了一片汪洋大海,天空昏沉,抬头就见一个巨浪翻卷着袭来,我驾着一页小舟拼命地逃窜,巨浪瞬息而至,小舟已被掀翻,我被翻滚的巨浪裹挟着,仿佛置身于漩涡的中心……直到身体翻卷着撞到了一个硬物,我才从疼痛惊悸中醒来,发现身体已被蟹爪钳住般夹缚在了逼仄的沟壑里,帐篷早已蹭烂,透过缝隙我看到一根根巨大的银色柱子从面前跨越,耳边的大地颤抖着——迁徙的象群正焦躁不安地路过。

      目送着它们从河流的清浅处漫过,蹒跚地消失在山林里。那是大海的方向,我很想弄明白它们去那里求索什么,但我没有时间去琢磨这些,在同酒馆老板交接手续之前我得先去一趟银行,我终于有权利动用祖父留给父亲的那笔钱了,尽管不知道具体金额但确定那肯定是一个让人吃惊的数字,能够委托律师监督的能是一笔小钱吗?但我没想到,曾祖交给祖父传给父亲,如今由我所要取回来的竟然是一箱子金条。律师手里遗嘱上明确专款专用这是我早已了然的,如果不是因为谈下了曾祖所创下的基业,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也是个隐形的富二代。

      遭遇象群的种种憋屈早已被金灿灿的财富冲得烟消云散。不过,蔑视浮云的律师说的明白,专款专用且会全程监督。可我突然却有些担心起来,倒不是怕店老板变卦,而是觉得大熊一定不会让我顺利拿到酒馆,得偿所愿。这种担心并不多余,记得若兮出国前夕来小城找我告别,被大熊得知消息堵在了巷子里,我火速赶到时现场已是一片狼藉,听若兮说,大熊一伙被另一伙人给打了,大熊还被打折了一条腿,我听后气愤中带着畅快,我想那一定是躲在暗处的“蜥蜴”干的。果不其然,我很快就接到了电话,当店老板说出大熊出了高价时,我知道真正的较量就要开始了。

      我一度认为,“蜥蜴”家的房子就是大熊带人给拆掉的,一家人被赶走也是大熊仰靠他老子威慑的结果,但我没有证据唯有推测:为了一个女人,他真干得出来。

      而当下,若兮的回国让一切都有了可能。我们再次有了联系是大四毕业前夕,大学里我并没有交女朋友,有一天刷微信,发现一个“红点”,点开之后就感觉一束光打在自己脸上,觉得好像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了她。从微信聊天里我感觉她说话口吻的异样,我感觉,她萦绕在晦暗之中。我再三问她到底在哪儿?她这才说自己在医院里。我立马预订了前往泰国的机票,护照是她走之后办的,那时的我总觉得迟早要用得到。三年没见,第一眼看见她时,她头上缠着纱布还渗着血,说是风浪中落海受的伤。我看到,其它病房里全是水果和花篮,而她的床头就孤零零的一个包,一个很旧的我送她的帆布包。我们聊了大学里的事情和当地的人文。一次,我去打饭的时候她突然说,要不我们在一起吧?我装着没有听见,父亲醉死母亲改嫁的原因,让我对爱情心生畏惧,我心里期待但又觉得那不切实际,我不想这么快回应,我怕真的是她脆弱时那一点点所谓的同情和怜悯,我不想要施舍的爱情。一个月后,面对别离,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我说很怀念曾经一起的美好时光,可我没想到她真的就回来了。这也让没有死心的大熊有了念想,因为她回来发展需要大熊帮一个大忙。想想,如果放在昨天,我还真不敢正面和匪气十足的大熊叫板,可自知背靠一座金山后反而有了一种鹿死谁手的期待。

      我坐在古色古香的红木酒桌旁,要了一杯店里自酿的百年老刀烧,虽然不比父亲酿制的原浆但我也还是拒绝了加冰的建议,我始终觉得环境、心情、一起喝酒的人比高明的调酒技巧更令人回味,这些无时无刻不在调动着我的味蕾。对了,还有这让人产生眩晕的灯光。当侍者把灯带转换为蓝色时,我拿起遥控器把无人看的电视调到国际新闻频道(那台老旧的液晶电视很多年前就存在了),我盯着电视屏幕下方不断滚动的海洋天气预报:04月05日08时到04月06日08时,渤海有0.7到1.3米的轻浪到中浪;黄海有1到1.5米的轻浪到中浪;东海、钓鱼岛附近海域、台湾海峡、台湾以东洋面、巴士海峡有1.3到2.4米的中浪区;南海有……菲律宾以东至关岛附近洋面有1到1.6米的轻浪到中浪。不难看出,接近陆地的东太平洋海域海浪还比较平稳,但我心潮还是为正在播报的一则索马里海盗的视频澎湃起来,不是揪心,是戏谑的心理,这些海盗怎么能是全副武装船员们的对手呢?可据报道称,竟然有商船自愿被海盗劫持。

      新闻画面一闪而逝,我立即拿出手机在网站搜索视频,很快就找到实况:一艘剑鱼造型的空船撞靠着货船的船舷,一波波头裹白巾的黑瘦海盗攻城略地般架起云梯,穿着短裤迅速扒跨在船舷上,吊着身子一翻,跃下甲板,他们被水枪冲的东倒西歪上蹿下跳,热带沙漠气候终年高温干燥少雨环境下造就的瘦弱体格,正敏捷地躲避、抵抗、左冲右突,兴奋地大叫、不甘落水地哀嚎,他们不像落汤鸡,倒像是逆流产卵的鱼群,有着悍不畏死的生殖冲动。我突然想起“蜥蜴”那个家伙,作为一名梦想成为童话里的海盗船长,如果水泡攻击的是他,他会怎么办?我关心的不只是那船货物,还有船员以及海盗们的安全,我估计,海盗们只关心钱,而我想知道的是最终的谈判结果,或许一年,或许三年五载甚至遥遥无期。

      大熊过来的时候,豪车后面还跟着一台推土机、一辆工具车,车上的人在大熊拄拐下来后把轮椅也抬了下来,然后笔直地站成两排,大熊一挥手,一群人拿着喷漆枪在小酒馆两个玻璃窗上写下两个大大的“拆”字,还画了个红圈把字圈了起来。他又一挥手,在一群灰衣人的簇拥下踢进了酒馆。店里本来就没几个顾客,看到这一架势后立马起身避出,酒客们并没有走远,驻足在店外远远地观望着。大熊也没有驱离众人,大有让旁人做个见证的意思。

       “熊大”,你这是什么意思。大熊一只拐杖跨入门槛后,我佯装怒道。

      送礼啊,大熊坐在手下抬过来的椅子上说,听说“酒糟”兄弟购置了块地皮,我来帮你拆了这破屋子透透风,咯咯咯咯……大熊的嘲笑带着嘶嘶的拽气声。

      我看向酒馆老板说,我们可是签过正式合同的。店老板镇定自若的样子让我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对,我们是草签过合同,店老板拉过一把椅子重重坐下,合上摇扇拿出早已备好的合同推到我面前才说,老弟啊,合同写的清楚,我卖的是小酒馆的地皮,可也没说包括这地皮上的建筑啊。我扫了一眼合同,突然意识到自己被人给摆了一道。接着,店老板似乎在撇清关系一样指着天花板说,熊仔,到时候钱没到账我可是还要倒手的。说完,“啪”地一声合上扇子背手起身独自上楼去了。

      开个价吧,我对大熊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我大熊是缺钱的人吗。来,老同学多年不聚,走一个了,一口闷。大熊说声“走起”,一只满酒的口杯就见了底,然后抬眼瞅着我看戏样露出一口歪斜的金牙。见我拨开酒杯时,一群灰衣人哈哈哈地配合着大笑起来。

       要来就来点特别的,对瓶吹……我起封一瓶老刀烧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我知道这是一种找死的喝法,就因为我自信遗传了父辈的基因,就因为自己还足够年轻,就因为——什么呢?我还在搜刮理由的时候,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脑袋也开始变得沉重起来几欲亲桌捣蒜,但那仅仅就是几十秒钟,我缓了过来。

      大熊显然有些意外,但还不至于吃惊。继而坏笑着说,好,不愧是“酒糟”,他一摆手,让人把店老板放入酒柜里的那瓶泡着蜥蜴的“毒酒”拿了过来,说,喝下去我就认怂。接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瓶子里的蜥蜴让我再次想起消失的好兄弟“蜥蜴”来,他说他要在这里请我喝酒的,我一阵恍惚,那酒中的蜥蜴突然就变成了酒缸里的父亲,那个醉死不自知的酒鬼。我抬头,大熊那嘶嘶声让我猛然看向他的嘴巴,毒蛇样的舌根上果真爬着一只翘尾的蝎子,蝎尾颤动着,突然就发出咆哮式的嘶鸣。这时,门外轰隆隆又开来一辆手臂挖掘机。这是赤裸裸的打脸,不断添加着侮辱、挑衅和威胁的砝码,我不会让他如愿以偿的。

      抬缸上来,我冲着听到动静下楼的店老板吼道。

       两口一米高的酒缸挪到客厅时,围观的人们早已按捺不住从院子里涌向酒馆大厅,或站或坐、拥挤着踮起脚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看过来。我破开封纸憋了一口气一头扎进酒缸里,我感到头没那么沉了,身体开始变得轻盈,世界也没那么地暗了,阳光灼烧着胸口……突然,我看到父亲那张醉醺醺的黑脸,他正端着一只小酒盅摇摇晃晃走过来,笑着说,走起——他露出那颗被磕掉一半的门牙里盘卡着一个酒瓶盖子,那盖沿儿泛着油麦色的光泽,一闪一闪蜕变着,一条青蛇歪着头弓起身子嘶嘶地向我袭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