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4 期 / 第4版:4
情系老槐树
□  杜茂昌

      一直以来,我老想为村里的老槐树写点东西,但屡次提笔都落了空。脑子里只有一幅恒久不变的画面,粗如磨盘的树干,四处枝蔓的树条,密密匝匝的叶片,像个奓开长发的巨人一样,在我大姨家的门前,经风历雨,过春过秋,永远都是那么个样子。

  许多年过去了,记忆深处的细节不但没有抹杀,反倒更加凸现,心中的想念,长久的沉淀,终于在我的心头镌刻出了道道深沉的年轮。

  在我很小的时候,老槐树便一动不动地矗立在那里。它树荫如盖,遮天闭日,像把撑展了足以遮风挡雨的擎天伞,却又是那么安详宁静,不温不火的,似乎很多年里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我幼小的心间,甚至一度一厢情愿地认为,老槐树就是与生俱来,亘古如一的。以致于后来时常有这样的感慨:几百年前,几百年后,世间的凡尘和俗子流转之际统统烟消云散,怕唯有这老槐树还在最后原地坚守了。

  说不上来,是几世的先人栽植了这株槐树,漫长的岁月轮回中,使其尽得天地日月之精华,风霜雨露之滋润。如今,它是那样的粗壮,又是那样的沧桑,每一块龟裂的树皮背后都仿佛隐藏着过往的故事,每一瓣新发的叶片底下也照样生长着鲜活的渴望。

  有好几次,我远在异地他乡,不经意间总能恍惚想起老槐树。老槐树,成了我童年的重要影像,或者是生命里珍存的记忆代码。因为老槐树的古老,以及在我心中的盘踞,使得村子里的其它树种,诸如杨树、榆树、梨树、柏树之类的,都有些小巫见大巫的轻佻。即便后来,我游走各地,见多了不同品种的老树,比如南方盘根错节的榕树,东北高大的桦树,但是在情感上,我仍然无法割舍对老槐树的牵肠。

  实际上,老槐树是在大姨家所在的村子,只不过,大姨家村子离我们村只有一里之遥。而且,年少时,我常往大姨家跑,和大姨有着深厚的感情。

  在这个聚居着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落,老槐树不仅是一处风景,更成了人们心里的一道屏障,给予乡亲太多的庇荫与温润。久而久之,蚕蛹化蝶,逐渐衍变成精神领域不可或缺的一种象征,融进每个人的血液中,渗入每个人的骨髓里。无论你离开家乡多远,告别家乡多久,想起家乡,不油然便会想起老槐树。老槐树之于家乡的重要,犹如标志性建筑赋予其所在城市的灵魂一般。

  村子不大,老槐树愈加显眼。大姨家的地理位置靠近村中央,大槐树又毗邻大姨家,得天独厚的处境,使得大槐树下成了村人白日集会、夜晚纳凉的绝佳去处。

  我记得,大姨家的旧院落街门朝东开,站在院内,抬眼即可望见老槐树蓬勃的树冠,推门而出,挡住视线的肯定就是老槐树健硕的身躯。连同我在内的几个孩子,好奇地围着它转来转去,展开胳膊手拉着手,还是拦腰抱不住它。老槐树下,有一块略微平整的场地,但也真没多大,紧挨着一条缓坡向下的土路,曲曲折折,有如羊肠,半中间有一口取水的井台,井台上架设着辘轳,垂悬着井绳。再往下行,是一条潺潺的河水,但见水势悠悠,两岸青草萋萋,间或还有一两个妇人在河边明晃晃的石头上浆洗着衣裳。

  我常常在大槐树下玩耍得累了,静静地趴在一块青石上,居高临下,眺望着远处的动静。湿漉漉的井台上,外围的石头缝隙里布满了绿苔,有人拿了木桶提水,摇着辘轳,咿呀咿呀哼响半天,待取上两桶水,用扁担挑着甩开膀子富有节奏地行走起来,两桶水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晃荡开来,溅起几朵零星的水花欢快地跳跃着。小河从上游流淌下来,又蜿蜒向东,仿佛缠绕村子的玉带飘扬远去。河的此岸,是贯穿的村道,道的边上,是排列的宅院;河的对岸,有绵延的苍山,山的怀抱,有错落的梯田,总能看见乡民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傍晚时分,炊烟轻散,挨家挨户的,不用招呼,男女老少大大小小的人都端了碗筷,齐聚老槐树下休闲乘凉。男人们纵横古今高谈阔论,妇女们家长里短说说笑笑,连孩子们也受了感染,老槐树下活蹦乱跳兴致高昂。这样的场面我们那里称之为“饭市”,而大槐树下无疑成了饭市天然的中心。

  曾经的饭市啊,那是要多热闹有多热闹,要多红火有多红火。估摸着到了钟点,人们便不约而同、前脚后脚纷纷赶来,贫瘠的乡村生活里,参加饭市是多么难得的娱乐盛宴,若是隔上一天,心里必有些许落寞。因此,谁都不想落下一场。众人都是端上海碗,早早前往,早去的能占个老槐树下的石凳,迟去的只好将就站着或圪蹴着,互相问询一下碗里的饭食,然后哧溜哧溜地扒拉几口,略作停顿,某人引个题挑个头,一干人跟着附议起来,意见相左的还不免争执起来,嗓音嘹亮,直吵得面红耳赤忘了送碗,直吵得夜幕深沉漫天星辉。

  吵闹归吵闹,无吵闹不成饭市。饭市上的人从来没有因为吵几句而真正闹什么别扭,第二日照样乐呵呵现身老槐树下,照样有说不穷尽的话题。

  忽一日,交流的主题竟跑到了老槐树身上。我那时年幼,但对老槐树兴趣颇浓,就听大人们说了半天,原话早已忘了,大概的意思是说,老槐树是修炼了千年的树精,已然通了人性成了人形。有人邪乎地跟着说,是见过两次,有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拄着拐杖在村子里转,想要仔细辨认,老人一闪身钻进了老槐树里再也找不见;还有人说得更邪乎,说是日本人在的时候,嫌老槐树碍眼,派人拿了锯子要锯树,锯了一阵子,却发现老槐树开锯之处鲜血淋淋,地上流了一大滩,吓得锯树人屁滚尿流,吓得日本人也再不敢提锯树的事了。

  我听着这些稀奇古怪的传说,心里面对大槐树顿生无限敬仰之情,然而毕竟年少无知,分辨不出真伪,缭绕在心头的更多的是一层神秘。有好几次,我试图揭开它的撩人面纱,我蹲在树下,仰看树身那个皮球一样大小的树洞,思考树精是不是通常借此化作一缕青烟自由出入,进而用手摩挲树身一块一块密密麻麻好似结痂的树皮,感觉粗糙而厚重,很难寻觅当年的伤口与疤痕,一下子觉得哪里也像,又觉得哪里也不像。

  白天里,我是可以和老槐树肆无忌惮地亲近的,到了晚上,想起老槐树的种种传闻,不油心生莫名的恐慌,总是躲得老槐树远远的,生怕树精从树洞里窜出,不分青红皂白把我挟持走。那种既想在树下逗留又不敢近前的矛盾心理纠缠了我好长时日。不等饭市散场,我便一溜小跑撤回大姨家中,老槐树黑黢黢的身影和它包围之下雾蒙蒙的阴影,我是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

  有时候碰上村子里播放电影,不及天黑就闹腾喧了,闲散的大人和调皮的孩子赶早便朝大槐树聚拢,吵吵嚷嚷地等着电影开幕。我们村等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听到这样的消息,也是心情激越,提着小马扎小板凳徒步前往观看。乡下的露天电影,曾牵扯过多少人的心肠呀。

      好在大姨家的后墙是一面雪白的石灰墙,在这面墙上不用挂幕布即可直接开演。白墙上,银幕里的人物恩怨情仇,现实中,槐树侧畔的乡民跟着感慨唏嘘。中间换片的间隙,我偷偷瞄几眼大槐树,只见月朗星稀,老槐树舒展枝桠,盖过了房顶,却又是随风微摆条条清晰,一下子觉得它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几十年里,老槐树的身旁发生了许许多多的悄然变迁,老槐树也以其岿然不动的姿态见证了这些物换人非。村子里填沟平路,原先的河水已经改了河道,那条崎岖取水的上下坡路也垫平了,大姨家的门前一马平川,井台还在,井上的辘轳不见了,井口上封盖着一块木板,据说是附近开采的煤矿破坏了地下水,井水时断时续,只能靠煤矿提供饮水了。大姨家为子女翻盖宅院,拆除了旧屋建起了新家,含辛茹苦之后,子女相继成家立业,姨夫和大姨竟又各自抱恙,先后撒手人寰,办理了悲悲戚戚的丧事。老槐树静默地注视着眼皮底下的这一切,忍受风雨霜露,兀自不言不语。

  后来,我因为工作在外,加之大姨过世,回村探看老槐树的次数少之又少,仅有的几次留下了别样的印象。而今,村村铺就了乡间平坦的公路,大槐树前还拓展出一片开阔的广场,整齐的砖石,崭新的健身器材,间或几个村人流连其间,可惜的是,光阴更迭人事交替,我认识的人和认识我的人都是寥寥。

  不变的只有老槐树了,或者是我借老槐树为依托的深深故乡情吧。可是谁又能证明,老槐树这么多年一点变化也没有呢,我又该向何人去盘问?